一碗茶湯里的市井——永興茶館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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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碗茶湯里的市井——永興茶館記

劉小華,永興人,高級農藝師,國家一級評茶技師;先后主持省人社廳、省教育廳“茶事”“茶葉生產加工”“制茶技能”大師工作室。

劉大師愛老大老實地擺點龍門陣,擺龍門陣不用文本參考,好比收割稻谷,隨手堆垛,自有稻谷飄香。不像北溟三寫作文,像打麻將,碼放得整整齊齊,小心地一張一張打出來,卻常常打出一鋪爛牌。

大師擺龍門陣,方言如影隨形,明白的會心一笑,不明白也就罷了。方言在很多文學作品中出現(xiàn),一直是常態(tài),最近的比如作家王朔新作《起初·紀年》系列,略遠點的比如作家何頓《我們像葵花》,經典的比如《西游記》……不勝枚舉。在方言的表達上,和本文一樣,大都從音不從形。

擺龍門陣,不就是自由么?把殼子吹起,葵花子嗑起。

永興,是黔北四大商業(yè)古鎮(zhèn)之一,素有“一打鼓,二永興,三鴨溪,四茅臺”之說。數百年的時間里,經商是永興人不變的主題。后來浙大西遷辦學七年,而后又有抗戰(zhàn)時期的“民國十七臨教院”榮軍官兵常駐于此,到處彌漫著那種銅臭中帶點儒雅,儒雅中帶點匪氣,站著時爭強好勝,坐下來那樣又息事寧人的風氣。市井如此,茶館自然就不甘落后了。

本人出生在這里,成長在這里。從記事起,目睹了帶著濃厚市井文化的永興茶館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。

(攝影:岳龍)

那些年代里,坐茶館就是喝茶聽書、聽戲;偶有茶客茶友之間面紅耳赤地爭論小說中的英雄人物誰勝誰負;茶館文化經歷了從京劇折子戲《失、空、斬》到“造反派”宣講會等一系列轉變。茶館的功能從躺椅上喝茶打瞌睡到黑市交易;從公開的休閑娛樂,轉入地下打牌賭錢。茶客從撿“過龍茶”吃的“二齁”變成戴“紅袖章”的“造反司令”;又從造反司令淪落到裝瘋賣傻的神漢。體制上也經歷了從私人老板到“合作化高潮”,從集體所有制改制轉為個體經營等一系列的變化。數十年的茶館文化演變就是永興社會歷史的縮影,成為了那種“懷書+古裝戲”雜交出來的特色文化——“口頭文學”的滋生地。每每回憶起這些,猶如一幕幕的電影蒙太奇在我的腦海里重現(xiàn)。于是,我覺得永興應該有一篇“永興味”的文章把這些故事記載下來,不寫出來心中總有一種堵塞的感覺。

“一街”的江家茶館及后來的牛馬店茶館

上世紀60年代初,因剛剛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和“大躍進”高潮,全社會需要休養(yǎng)生息,農村有了土地下戶,鄉(xiāng)鎮(zhèn)集市允許少量的糧食、種子及部分生產資料自由交換。省重點水利工程楊家坪水庫和湄江東西二干渠,主要建設地在永興,省水電廳設“湄江水利指揮部”于此。在水庫建設進入高潮時,就有指揮部、設計室、工程處、施工隊、突擊隊數百人常駐;外來的“209地質隊”也入駐永興;銅仁汞礦、務川汞礦車隊也必經此地,給古鎮(zhèn)帶來了一點商機,鄉(xiāng)鎮(zhèn)市場開始活躍起來,各種服務業(yè)如茶館、飯店、旅社應運而生。供銷社成立了飲食服務總店,把開照相館、理發(fā)店、牛馬板車店、飯店的所有人作“過渡商”,讓他們出資投勞,聯(lián)合辦店,自負盈虧。所謂“過渡商”就是把私營小商、小販引到社會主義的道路上來。

當時永興鎮(zhèn)有一、二、三、四大街的格局。一街就有江(方言讀音“岡ɡānɡ”)家茶館,位于永興鎮(zhèn)政府附近;牛馬店茶館(含牛馬板車住宿)位于牛馬市場下面,投資者用張家民房開辦。主要服務過路的牛馬板車,包括“騾馬占槽”和人宿棧房。茶館當然就是附屬設施了。

這個茶館后堂有七星排灶一座,順墻而建,石水缸一口,可容二十挑水(一噸左右);大堂兩側有折疊式竹椅近三十張;一丈二的茶凳數條。最多時這個茶館前后堂總共坐上四五十人。當時茶葉是國家二類物資,對生產方實行“統(tǒng)購統(tǒng)銷,購九留一”的政策,其實就是農民生產的茶葉必須全部售給國家,留下的所謂的“一”也要由當地供銷社按計劃分配。茶館就免不了要買點“黑市茶葉”補充了。

茶館主堂上坐著的收銀員是實質上的老板娘,人稱“岡(江)二娘”,有客人來到時,就喊“二娘,發(fā)碗葉子!”這里講的“發(fā)”是“浸潤”的意思。當客人落座,掏出五分硬幣放在茶凳上,跑堂的應一聲“來了!”就在柜上領一副放了茶葉的“三套件”蓋碗,左手放碗提蓋,右手長嘴壺沖滿并蓋上,道一聲“慢用”。跑堂的一般身兼兩職,除了提壺摻水,還要挑水和煤,燒火加煤管灶上的事。記得“牛馬店茶館”挑水的是一名抗戰(zhàn)老兵,駝背瘦高個,八字胡、缺牙巴,不善言語。挑水、管灶、跑堂本來是他的基本工作,但是由于和煤封灶是技術活只能自己干,至于提壺摻水的活,則經常由一些沒茶錢又要混茶館,收“過龍茶”喝的人代勞。談到“過龍茶”,在永興是有說法的,原意是被沖過一兩開或是喝過已沒味又被回收再次沖泡的茶渣,后來也泛指被他人用過或被拋棄的事和物。

這個茶館有個特殊人物,是早期合作化高潮時“帶資入店”的一個的孤寡老人,據說解放前他是“一貫道”,靠給人問卜占卦、“掐時”“看水碗”為生,由于揭發(fā)斗爭地主私藏鴉片(有人說是他自己藏的),立功后,“帶資投勞”入店,現(xiàn)已年邁,生養(yǎng)死葬由集體負責。于是,他在店里占了茶館后堂的一間陰暗的小屋,暗地里做起老本行來,小屋里供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,還有忠義雙全的關老爺,一旦有人帶上粑粑豆腐香蠟紙燭前來問卦,就會從他那陰暗的小屋門縫里漏出一絲燭光和香火味,同時伴有打卦敲磬的聲音,從門縫里偶爾看到老人口中念念有詞作瘋癲狀,等老人醒來,雙手合十面對香客:“恭喜,恭喜!災星已過,紫氣東來,東南方有財喜喲,今年不發(fā)明年都要發(fā)喲!”當香客謝過,問其報酬,老人總是滿臉慈祥地重復一句話:“我就算了!我就算了!就是菩薩要點,菩薩替你消災了,三兩塊隨便拿?!逼鋵嵕桶驯5變r“兩元”告訴你了,香客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張兩元鈔和帶來的“粑粑豆腐”恭敬又不舍地遞給老人。送走客人,老人隨后就在集體的灶上將“貢果”加熱處理,當他拿起一雙筷子雙手合一地對在座的茶客們細聲細氣地說:“各位,請,請”不等大家回話,又說,“對不起哈,各位,我吃點私飲食哈”。這一動作,有點像現(xiàn)在的茶藝師在舞臺上“奉茶”??傊?,老人的存在給茶館增加了幾分神秘色彩。

(攝影:岳龍)

在那人性被扭曲年代,很多人沒什么尊嚴可言。在永興就有一些好吃懶做又喜歡坐茶館收“過龍茶”閑聊之人。常有客人“發(fā)一碗葉子”喝一開或根本就沒喝就有事離開了,這時“二娘”就將這碗茶收到柜臺下面“待分配”,有踏半截鞋收“過龍茶”喝又愿幫忙的人來了,“二娘”便開口道:康二或二齁,“這碗茶還釅得很呢”“二齁”接過茶碗道一聲“謝謝二娘”便找一個位置放下,到灶上提壺摻水順便把滿堂客人茶碗的水摻滿,隨后的半天,有客人喊“拿開來”,康二或二齁由于免了五分錢的茶錢,就自覺起身提壺摻水免費服務去了。

這個茶館沒有說書人,也沒唱戲的。主要是南來北往的生意人居多,如豬、牛販子和牛馬板車的車夫等等,客源復雜,信息量大,但文化不高,坐在茶館胡吹一通。例如他“在哪里見到了有一根豇豆十八斤呀”“哪里食堂敞起吃呀”“火車上吃飯不收糧票呀”“哪里有個公公被兒媳婦殺了啊”“重慶又抓了個強盜,殺了兩個人,能在長江上平步如飛呀!后來被“老派”(公安干警)制服了”,聽客們聽得津津有味,有時聽得膽戰(zhàn)心驚。講述人大都以“見多識廣”自居。

其實這個茶館的服務對象還有做豬、牛、騾馬生意的販子或中介人。中介人號稱“偏耳”,他們對談生意,一般是“偏耳客”坐中間,買賣雙方一左一右,三人坐在一排,“偏耳”在長衫下拉著買賣方的手分別左右比畫,說“這格的整,這格的零”,經“偏耳”左右?guī)桌瓗壮毒驼劤梢还P生意。最后是“偏耳”決定其中一方開茶錢,“人緣好”的“偏耳”有時示意把在場其他茶客的茶錢也一并開了。“偏耳”在收取中介費的同時,還隨便打了點“秋風”,下次來茶館就有人開茶錢了。

偶爾也有人在茶館暗地里做一些布票、糧票的黑市交易,這就是當時茶館里的商業(yè)行為了。

在那個年代,所有信息來源,如政策宣傳、會議通知、物資供應、商貿往來,一是靠“夏大爺”鳴鑼通知:“各家各戶要注意呀!防火防賊,人人有責,水缸擔懣,來客要報!”這是夏大爺每次提鑼的開場白。二是街道召集的群眾會,街、排長講階級斗爭,講憶苦思甜;三是看張貼在大街上的大字報(當時叫‘安民告示’如國慶節(jié)每戶居民憑購糧證供應豆腐一塊,豬肉一斤等);再就是在茶館里聽那些靠譜和不靠譜的“所見所聞”了。

二街的“群力社茶館”

“群力社茶館”顧名思義就是“群力社”辦的茶館。

在合作化高潮時,各行各業(yè)都有了行業(yè)的集體組織,如飲食業(yè)成立合作飯店;剃頭的成立理發(fā)店;拉牛馬板車的成立運輸合作社,開棧房的成立合作旅社,有勞力的也成立了搬運合作社等等。最后還有大批無職無業(yè)“閑散勞動力”就由鎮(zhèn)政府派干部組織成立群力社,組織勞動力對外勞動服務,如“挖土方”“開山放炮”“篩砂”“砌??病钡燃夹g要求不高的活路,這就是早期的勞務派出機構。

成立了“群力社”,大量閑散勞動力就聚集在一起等候安排活路,群力社大堂里經常是人滿為患,為了解決大堂擁擠的問題,大家群策群力,想出了辦一個茶館的主意,提供給“閑散勞動力”們,花五分茶錢能夠在這里邊喝茶邊等“活路”,這是開辦群力社茶館的初衷。一個叫鄭香久的四川籍老人,屬國家優(yōu)撫對象,吃住都在社里,自然就成了茶館的主管了,人稱鄭大爺。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:這里因陋就簡,“閑散勞動力”們從廟上抬來幾條擺香爐的長凳作茶幾,買了幾十把竹折椅、長嘴壺,茶杯茶碗都是高臺土窯燒制的“蓋碗‘天、地、人’”三才杯;用集體食堂大灶改造為七眼排灶;地主家被沒收的大水缸也派上用場。這里沒有固定工,也沒有什么“幺師”,除鄭大爺外坐堂收錢“發(fā)葉子”外,提壺給水和煤封灶都是零時安排閑散勞動力們,報酬是免一碗茶錢,基本是義務,只有到“謝家井”挑水是每一挑五分隨到隨付。

(攝影:岳龍)

群力社茶館很是熱鬧了一陣?!伴e散勞動力”們坐茶館可議論哪里有“活路”可以做,哪里挖土方可以得到兩塊錢,哪里有食堂吃得飽等等。除交流勞務信息,等活路做外,當然也吸引了一批被下放回原籍的“右派”“臭老九”和一些落魄文人。記得有遵義四中下放的老師“陳伯伯”、農業(yè)局下放的技術員“陳伯伯”,還有浙大附中的校友“覃叔叔”等;他們在一起經常閑聊《三國演義》“空城計”如何的精彩;諸葛亮三張“出師表”如何的文采飛揚;有時候還用指頭在茶凳上敲打節(jié)奏,即興來一段二黃:“我本是,臥龍崗,散淡的人.....吶啊.....”。還有“飽讀詩書”無所不知的“黃老師”,每次進茶館不管身上有沒有灰塵,進門之前先用手指彈一彈口吹一吹上衣,然后就雙手抱拳操“北平腔”“各位老幼尊卑請了!”,當然也不乏附庸風雅之徒,同樣抱拳回禮“請了!請了”。其實,永興的這種“茶館禮儀”大概就是“懷書”和“古裝戲”的雜交出來的吧。

群力社茶館人氣不斷上升,這些現(xiàn)象讓經營者看到了商機,于是,就請來一個鴨青(公鴨)嗓的說“懷書”的“蒲堤大師”,蒲堤是四川人,何時來到永興場已無法考證,他頭戴一頂土黃色瓜皮氈帽,常年穿著一件藍灰色土布長衫,隨身除折扇、驚堂木和取暖的竹灰籠外,長衫下面還有一件法寶,是茶館公開的秘密,就是夾在長衫下面有一個“豬尿包”。他一進場就有“粉絲”迎上去給他提灰籠并扶他上座,唯獨一只手在長衫下面操縱“豬尿包”不要別人幫忙。所以他一晚上喝茶說書連場不下桌子,個中奧秘不言而喻。

“懷書”又稱“評書”,受到地方戲曲影響,他用他那帶磁性的老生鴨青(公鴨)嗓說本地方言。每當說到精彩之處,只見他從頭上提起氈帽在空中畫個圈,同時拖長腔調“只見那太上老君拋出乾~坤~圈~呼~正中大圣頭上~”這時,大師便折扇一收,朝大堂畫個圈,聽眾的目光隨著他的折扇所指方向“要知后事如何?各位,我的豇豆錢”,蒲堤從來不明說收聽書錢,眼示,板示,身示,手示,只要動作一出,“特粉”們心領神會,端著小簸箕,茶客們三分兩分,每晚二次。這樣表演韻味濃,不呆板而活潑,莊重而不輕浮,很接近聽眾。從《西游記》《三俠五義》《說岳全傳》《濟公傳》,維持了很長時間。

也曾有過重慶、遵義、貴陽路過此地的說書人客串一場《烈火金鋼》《紅巖》之類,時時爆滿。后來又有一個湄潭川劇團的“角”,劇團解散后在永興定居,靠賣耗子藥為生。茶館里也有“星探”呀,就把他請來主場,配合當地原十七臨教院培訓過的京、川劇票友們,定期不定期在茶館坐堂“打、唱”,當地稱“圍鼓”。后來,只要是永興坐茶館的人都知道京劇的“唱、念、做、打”四功或哼幾句“西皮”“二黃”“道白”川劇“清音”。黃老師一進茶館那一聲“北平腔”“各位請了!”大概也來于此吧。

這個茶館好景不長,因“踏半截鞋”吃“過龍茶”的“二齁”成長為戴紅袖章的“造反司令”后,經常帶著民兵來茶館檢查,看有沒有地、富、反、壞、右“臭老九”坐茶館并“放毒”,如果說書人講“帝王將相,才子佳人”的內容就被視為“放毒”,就要被抓。但一般說書人非常機智,本來書中說道:“只見得那少年,腳踏步云靴,身穿蟒子袍,呼!呼!呼!踏云而來……”有好心的茶客在門口報一聲“司令將至!”這時說書人靈機一動,驚堂木一拍,話鋒一轉“各位革命群眾聽到!高高山上插紅旗!全國人民大團結!防火防特要注意啊!”。“齁司令”一進門口就用他那帶著“階級仇恨”的眼神,警惕地環(huán)顧四周,看有沒有“地、富、反、壞、右分子”在那里享受無產階級的茶館陣地,就將“造反派隨員”遞上的一杯還有點釅的“過龍茶”狠狠地吸了一口,說“就是要講政治嘛!”于是就大講:“地主張四爺,砍了我家蓮花白,階級仇民族恨,還欠我兩挑牛糞!若是地主資產階級復辟了!我們就要吃二遍苦!受二遍罪!”之類的。茶客們聽得目瞪口呆,這二遍苦,究竟有好苦呀?

后來這段時光,茶館的生存就可想而知了。

中街的合作茶舍

中街的合作茶舍是甘家茶館和周家茶館,這兩家茶館在永興要算規(guī)模最大,時間最長的了。兩家茶館起于何時,我們不得而知,只知道“周家茶館”與“甘家茶館”經合作化高潮合并后稱為“合作茶舍”。茶館由四個門面合并打開,有四十多套竹椅,十來張八仙桌,大水缸、七星灶、三套件的陶瓷茶碗、長嘴壺一應俱全。主管是人稱“袁三孃”的不算太老的老太婆,主管經濟財務和全面工作安排,官方稱“袁經理”。一般不到大堂服務。挑水的是個“端公先生”(道士),除挑水和煤外,經?!白哐ā?,給死人做道場“安靈開路”。要是在今天,他肯定是某協(xié)會會長了。

(攝影:岳龍)

幾位出資人各有特點,甘家出資人“甘二婆”,主管坐堂“發(fā)葉子”,出資人周家也有一個老太婆,人稱“周大嬸”,傳說“周大嬸”是原“十七臨教院”一個舊軍官的太太,很是講究,和“袁三?”“甘二婆”一樣,一雙穿尖尖鞋的細腳,經常是頭上纏著一條白布帕子,但折疊有致,白凈的皮膚在白色的帕子下露出飽經滄桑皺紋顯得更加蒼白。周大嬸的工作是主管茶葉質量。凡從生產隊或“黑市”買來的八九成干可以短期存放的“土茶葉”,茶館有“一眼灶一口鍋”,專供每天營業(yè)用茶“回鍋提香”之用。所以“周大嬸”每天早飯后從保管室領出未生香的茶葉,柴火燒水洗鍋,等灶中柴火燃燒過后,明火轉為炭火。只見那周大嬸用手試鍋溫,炙手即可,再將茶葉倒入鍋中,用“細火慢焙”之法,一只手扶在灶上,一只手慢慢地旋轉鍋中茶葉“回鍋提香”。這一工作一般要幾個小時才能完成,所以經常是茶館里“茶香四溢”,“周大嬸”卻由于疲倦,緊閉雙眼,幾分鐘后,一個驚厥——手被燙了!回過神又把鍋中茶葉又和它一轉。直到茶葉焦脆,高香撲鼻,顧客聞香而至,“發(fā)碗葉子!”“周大嬸”才將茶葉起鍋迎客。每當回憶起“周大嬸”的“回鍋香”茶那晶瑩剔透的湯色,豆香高揚,滋味甘爽,不覺兩頜生津。

這個茶館規(guī)模相對較大,位于中街,集中了較多的“落魄人”,特別是當地人被限制不能出外的“五類”分子和下放原籍的一些“臭老九”。例如,兩個“李伯伯”都是茶館的常客,“大李伯伯”是富家子弟,受過教育,風趣幽默,琴棋書畫無所不曉。在“革命群眾”眼里是一個游手好閑之人?!靶±畈毙绽蠲B成忠厚老實人稱“李大爺”,是國民黨的抗戰(zhàn)老兵,窮苦出身屬于革命派團結的對象,兩人在一起故事就來了。

李大爺有件“狗屢黃”的呢子軍大衣,在日光下油亮油亮的,四季不下身。關于它的來歷有兩個版本,一說它是戰(zhàn)利品,是長沙保衛(wèi)戰(zhàn)戰(zhàn)場上從日本死人身上剮(脫)下來沒上繳的;一說是第九戰(zhàn)區(qū)司令長官薛岳送給他的。有一天下午,李伯伯來茶館坐下,沿街給人“箍水桶”的李大爺路過茶館,兩人見面一招呼就坐下來了,李伯伯問:“紹成,你這件大衣真好呢!”“嗯!羅斯福呢軍大衣”“你好福氣呀,怎么得到的呀?”

這時李大爺的話匣子打開了:“長沙會戰(zhàn)前幾天。司令長官要檢閱部隊。我排在受閱部隊前列,一聲立正!槍上肩!敬禮!前方走來了一位身材魁梧,披掛全金板子的將軍!我不看不要緊!那不是當年在我班上實習的士官生薛岳嗎?忍不住一聲‘薛岳’!從我口中蹦出來。長官一驚!回頭,是誰!?我馬上回答:‘上士班長,李紹成!’話音沒落,就被長官的‘馬弁’拖到后面一頓毒打喲。晚上我在營房里起不了床,外面喊“司令長官到!”,我剛挨打。更是被嚇得起不來了,一看,還真是司令長官薛岳來看我來了。他一進來就問候了幾句,老班長,讓你受罪啦!然后叫‘馬弁’給了我?guī)讐K大洋,又把他身上那件呢子大衣蓋在我的身上。”李伯伯聽后連聲叫好!旁邊有好事者說:幸好是薛長官的馬弁打的哈,要是被蔣委員長打的話,你怕臉都不洗喲。

李伯伯機智幽默,喜歡拿人開涮,在永興是出了名的,有一次一個身穿“滌確涼”襯衣,又有點透明身材比較豐滿的少婦從茶館經過,男性茶客們眼神全被吸住了,李伯伯見狀有些不雅,忙用指頭搞打茶桌:“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娃兒!背得沒有?”

這樣的故事在周家茶館發(fā)生太多,主要是聽得多。

李伯伯還講了一個解放前夕發(fā)生在茶館里的關于我家“幺外公”的故事:外公家?guī)椎苄侄荚诮浬蹋ā扮弁夤笔莻€讀書人,一家人供他在貴陽上學,據說與他一個地下黨員的同學去過上海,也曾經被國民黨縣黨部抓去過問,聽說外公們幾弟兄花了很多銀子才把他弄出來。他每次回家,總是西裝革履,出入于茶坊酒肆,坐在茶館大談其談他的所見所聞,發(fā)一些對時局的牢騷,時不時拋出一句古文“蒼天已死,黃天當立……”“子在川上曰:斯者如斯乎!然而,生于斯長于斯的我?!边@些,就是他的口頭禪了。永興茶館哪里容得下他在那里咬文嚼字,于是,有一天正與他的一個“發(fā)小”談得起勁,家里有人叫他就離開了。旁邊有挑事之人問發(fā)小,“剛才‘曾老幺’罵你,你沒聽見嗎?”發(fā)小說“哪里喲?”挑事之人說,他連罵你兩句“然而!然而!‘燃’者,燒也,‘兒’者,子也,就是說你是‘燒火佬’的兒呀!”。發(fā)小立即起身。找到當時曾家的“當家人”二外公,曰:“二爺,我有什么對不起曾家沒得?”二外公“沒得!沒得!”,發(fā)小又曰了“我有哪里對不起你家幺兄弟的沒得?”二外公急了“沒得!沒得!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?”“你家曾老幺喲,在茶館當眾罵我是燒火佬的兒喲!叫人好不寒心喲?!倍夤B聲“對不起!對不起!家門不幸啊,出這個不昌盛的,等我把他找來,問證清楚!要真是這樣,改日擺酒席賠罪”。便叫人把“幺外公”找來,不問三七二十一,好一頓“家法侍候”。

茶館的???,還有飽讀詩書的黃老師,也常來這里,不管哪個時候,黃老師的中山裝都是一直扣到風領扣的。他喝茶不同于一般茶客,首先他是讀書人,是不吃“過龍茶”的。早上五分錢“發(fā)碗葉子”,喝一開后,起身回家吃飯,將茶碗存放到“周大嬸”柜臺下面,中午來了,再拿來沖它一兩開,就是一杯茶管早、中、晚?!疤釅嘏芴谩钡娜艘埠墁F(xiàn)實,當你將早上“寄存”的那碗茶中午取出來再落座,就不會像“發(fā)葉子”時的“頭開”那樣快了。只能等到新來客人“發(fā)碗葉子”喊“拿開來!”才順便給他沖水。所以,經常在他高談闊論受冷落的時候,就喜歡把我們在茶館玩的小朋友叫到身邊,每人發(fā)好幾顆葵瓜子,問問:學習遇見什么難題啦?喜歡看的什么書?聽的什么戲?當時我家旁邊就有一個出租連環(huán)畫的圖書攤,所以,我就實話實說,“‘花書’(連環(huán)畫)!‘西游’孫悟空‘三國’”。黃老師說:“三國的故事也很好,我有空講給你聽?!庇袀€大點的說“我喜歡三國《借東風》《包公傳》”,這時黃老師發(fā)揮了,只見他搖了搖腦袋,“看來你還喜歡戲劇文學,好!好!我小時候就喜歡讀‘關漢卿’,大學就讀‘莎翁’”(黃老師讀什么“大學”我們不得而知)小朋友說,“我曉得了,曉得了,‘莎翁’就是河沙壩堆的‘不倒翁’我也堆過的?!秉S老師生氣了,“孺子不可教也!你不懂,我是叫你讀關漢卿的《竇娥冤》,莎士比亞的《哈姆雷特》。你長大了就知道了?!焙髞碓诓桊^里還給我們講“王家花墳”“牌坊”哪年修,那年毀。反正永興的事他無所不知。還講了很多“包公傳”“三國”“七俠五義”的故事。后來我們讀了《三國演義》才知道,他講的都是“古裝戲”的“折子戲”。還是遵義四中下放的陳伯伯,農業(yè)局的陳伯伯給我從“曹沖稱象”“孔融讓梨”講到建安七子,竹林七賢,他們每個人都有故事。還教我多看書,開卷有益呀,我似懂非懂,但為我后來喜歡讀書打下了基礎。

王家茶館及一些背街的小茶館

永興上半截街的王家茶館以及一些巷道小茶館,是在“文大”后,百姓生活開始好轉,市場開放而自發(fā)開辦起來的。因開茶館成本低,沒有說書唱戲的,也沒有“周大嬸”的“回鍋香”茶葉,技術含量就不說了。茶客喝茶的同時有黑白電視機可觀看電視劇《霍元甲》等,除王家茶館稍具規(guī)模外,其余的都是只有十來把竹椅,蓋杯、鋁壺這些是永興人抹不去的記憶。記得一直到80年代中后期還是五分一碗的茶錢。因處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過渡期,在后期,這類茶館發(fā)展五花八門麻將、大貳,還有簡易“拉OK”,也可謂“功能齊全”。但這類茶館在特殊的時期充當了特殊的角色。

時值改革開放,百廢待興,本地一些“下放”人員紛紛回到工作崗位。市場開放,市民們忙于全民經商,“三教九流”過往也少了。由于農產品價格提高,農民的地位也相應提升,并且農產品可進入市場自由交易。農村的集體所有制還沒完全解體,農民的生活方式慢慢地開始轉變。服務對象自然就轉向近郊的農民了,如近郊的菜園生產隊就以二街楊家茶館為生產隊會議的集中地,永興橋就以周家茶館為會議的集中地,高家灣生產隊就在王家茶館等等。他們在勞動之余,晚飯后,不約而同分別走進自己生產隊的“專屬”茶館,討論明天做什么活、用什么種子、怎么撻谷分配或哪家“紅白喜事”咋整等。

“文革”期間的治安主任、造反司令也不甘落后,爭相開起茶館來了,據說,那個“齁司令”的跟班“治安主任”開起“地下茶館”,為了滿足他那個人欲望,除“睹博”外,還開的是“黑貓”旅社,在“嚴打”時被取締,聽說還受到了相應的刑事處罰?!霸旆此玖睢薄岸J”不會開茶館,卻當起神漢,在路邊擺起“八字攤”給人算命去了。

當然,服務對象還有一些真正意義上的“散淡的人”。他們留下了老茶館“口頭文學”的遺風。所以在茶館里發(fā)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故事。當年就有一個王氏家族中的單身漢,四十出頭了,人稱“花叔”?!拔母铩睍r忙于抓階級斗爭,沒時間學文化,但在茶館里聽了好幾段書和折子戲,更沒時間談媳婦,所以,一直單身,茶館是用“街政府”的公房開的,因他是真正的“無產階級”,所以就理所當然地住在茶館大堂的閣樓上。族里人都為他擔心,經常給他提親,一會是龍?zhí)翞车膹埗?,丈夫出去做生意被狐貍精纏住離婚了,只有兩個娃兒;一會是堡上的唐二娘,丈夫是餓死的,只有四個娃兒,本人想改嫁上街來住。最后花叔選定了相對年輕身體豐滿的張二嫂。

看定年月定就期,在族人的張羅下,街里街坊幫忙,擺起酒席,好不熱鬧。有幾個年輕人組成迎親隊伍,扛起花燭,抬著聘禮,鼓瑟吹笙,爾吶~爾吶~接個媳婦來燒茶!迎親去了。

沒去迎親的人在家邊座席邊等待,兩輪酒席擺過。只見迎親隊伍一個個垂頭喪氣,倒拖著花燭回來了。原來,迎親隊伍到了以后,說媒人介紹花叔的營生有誤,說花叔沒手藝,又沒房子,又不會做生意,上街喝西北風呀!——不來了。大家憤憤不平,花叔媳婦沒接成,又花錢辦了酒席。議論起來,說:“過龍茶”喲!還看不起花叔。并將備好的飯菜處理完,忙完手邊的活。勸花叔來日方長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早點休息。

眾人作鳥獸散,當夜無事。

第二天,大家擔心花叔想不通,清早就來到茶館,朝閣樓上喊“花叔!花叔!你還好哈!昨晚上啷格過的喲”,花叔雖然沒讀好多書,但在茶館聽了好多“懷書”和“折子戲”呀。所以他不緊不慢從樓上下來,坐在竹椅上,不等大家說話,就語驚四座:“有什么好不好的喲!有詩為證,詩曰:一盞孤燈~照~樓~臺,上床脫去~襪~和~鞋”。

后來,由于人們生活好轉,農村土地承包,越來越多的人走向市場,開始創(chuàng)業(yè)。永興茶館由大變小,由集體轉為個體。原有的一點文化氣息沒有了,茶館大都成為老年人的棋牌娛樂室,書場變“賭”場,(其實就是麻將館)。“天、地、人和”的三才蓋碗杯換成了有把的蓋杯,長嘴壺成了文物,“回鍋香”的茶成了“非物質文化遺產”。兩元一杯也只能喝到普通綠茶甚至于“片末茶”。聽不到古裝戲的“西皮流水”“搖板”和“二黃”“清音”,更沒有那說書人手提著氈帽“只見那少年腳踏步云靴,身穿蟒子袍,呼!呼!呼!踏云而來……”那種繪聲繪色的“懷書”表演。只有一陣陣碰!碰!和!的聲音。

唉!過去的時光過去了。

來源:貴州茶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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